山坡，竹外林。
风声喑哑，夕阳惨淡。兰生背着箩筐的竹笋，腰间挂着割刀，一步一脚印地向林子外走。
她芳龄十六，正是出嫁的好年龄，婆婆婶婶四处给她找媒问亲，村里的不少年轻小伙也对她暗送秋波。
兰生幼年读过私塾，和城里的先生沾了点诗气，但可惜只待过数月，别说写文作画，就连千字文都只能坑坑巴巴地写下一半。
因此她对城里的人十分向往，虽然生活在村子里，但幻想着有一天，能够和气宇轩昂的书生共坐一席，听他吟诗，看他作画……兰生对未来带着满满的憧憬。
她顺着从山顶淌下来的泉水赶向下游，拖去草鞋，赤脚踩在河床卵石之间，嘴里哼着歌。
村子并不富裕，前些年的战乱使得官吏到处征兵，村子连同附近的乡镇不少男人都被抓去做了壮丁，她的兄长和家父也如此。可如今战争已经结束，兄长失去了一条腿，家父战死沙场，再加之母亲病重，全家上下都得靠着她到山里割竹笋，摘野菜维生。
可兰生并不成天怨气，因为她知道，只要人还活着，就有无限的希望。
而现在战争已经结束，活下来的士兵们锦衣还乡，卸甲归田。虽然现在官府征收的粮税颇重，但只有能撑过去这一段时间，未来总会好转。
到了那时候，她再考虑自己的亲事。
沿溪行百二十步，隔篁竹，闻水声，如鸣珮环。
兰生的步子似乎惊到了竹林中歇息的鸟儿，她头上掠过团团黑影。她穿过半片嫩竹，来到了偏山腰的地方，这里赫然有一片空地。一位昏迷不醒的褴褛少年靠着石床，怀中抱着一个空碗。
她细细地看过去。那不是乞丐用的破瓷碗，碗边雕龙刻风，碗身玉质淋漓剔透，一丝日光便可穿过即使兰生没有见识，也认得出那不是非凡之物。
她吸了一口冷气，望向少年的脸庞。消瘦，焦黄，无神，如同一具尸体。
“贵人，冒犯了。”
兰生蹑手蹑脚地走进，小心翼翼伸手去拿她怀中的玉碗。娘家说不发死人财，她只是想再细细端详一下那只玉碗。正所谓女大佩玉，可她一介平民，草芥出生，别说佩玉，全家上下能吃饱就得感谢老天了。
少年死死地抓着玉碗，那双灰色的瞳孔在盯着她。
兰生吓了一跳，连忙缩回了手。
少年一动不动，犹如一具死尸。但是她看到了他微微起伏的胸脯，这意味着他还活着。
兰生二话说脱下箩筐，背起少年，向着山下的村子走去。
救人一命胜于七级浮屠，这是家里人从小给她灌输的思想。
少年的体重轻的不像正常人，他骨瘦嶙峋的身体就像是一具干尸。
兰生把少年带回来村子。
村里的人见到少年时，先是惊讶，再是上前问询。一阵好折腾后，一位老婆婆从家里盛了一瓢热水，给少年慢慢地灌下。许久，他的眼里若有光。
兰生把少年安置在家里。而此时拄着拐杖的兄长兰田还在灶前炊米煮饭，炕头上第一眼看到少年的是从病梦中苏醒的母亲。
“兰生，你这从哪捡来的人？”
她扶着墙起身，伴随着阵阵咳嗽声。兰生将少年放在炕上后，连年过去扶住母亲。
“是从竹林里。”她轻咬薄唇，“娘您不要起身……”
只见母亲直勾勾地望着少年怀中的玉碗，仿佛那是她的。不过片刻后，便摇了摇头，伸头向厨房，“兰田，快舀些米粥过来！”
不一会儿，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子端着半碗热腾腾的白米粥走来。见到炕上半死不活的少年，甚是奇异。转头问兰生，“生儿，这位是？”
“山里捡来的人。”兰生接过米粥，一点一点喂给少年。
半碗将至，他的脸上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气色。少年缓缓抬起头，凌乱的长发遮着他的视线，兰生帮他拨开前沿。这是一张俊秀的脸，柳眉丹凤眼翘鼻小嘴，细嫩但饱经沧桑的面颊，精致地若说是一张女儿的面孔也不为过。
少年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警惕地看向身边的兰生，眼神如同丧亲的幼狼。
“这里是哪？”
黄鹂般清脆的声音。
“这里是离燕城二十里外的边村，贵人尊姓大名？来自何方？”
“燕城……”
少年陷入了沉思，面露痛苦之色，“我……我不记得。”
失忆？兰生看向他手中的玉碗，起了疑心，“那这是何物？”
少年回过神来，抓着玉碗，脑海中似乎有了思绪，“这是……虞大人交付给我的……还有……”他的衣服里掉落了一张信封。
兰生弯腰捡起，但却被少年很快抢去。
“这是比生命还重要的约定之物！”他紧紧捏着信封，暗暗地低语道。
看到了少年的反应，她的疑心更重了。少年刚才所提起的虞姓是响当当的皇姓，一般人若是姓名里带上“虞”字，被官府发现可是杀头之罪！因此能取得虞字姓的人毋庸置疑地都是大人物。兰生想着少年手中的玉碗，那等玉品怕是只也是只有皇亲国戚才能拿的出来。
但他衣着褴褛，骨瘦嶙峋，全然不像是富贵之人。
“不要慌张，把粥都喝了吧。”
兰生干脆放下心思，把碗中的粥推给他。
少年迟疑片刻，才僵硬地抓起汤勺，一口一口往嘴里送。来早已饥饿，他很快就吃完了，而且看起来还悠然未尽。
“那你……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吗？”
“我……嗯……”他的样子非常痛苦，想要想起些什么，可记忆就如同被抹上了一层迷雾。
“那你的家人呢？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吗？”
“不……他们……他们……”
兰生立马闭住了嘴她知道不能再问下去刺激他了。而母亲则是很认真地端详着少年的一举一动，在她的眼里，仿佛少年不是这世界的人。她缓缓道：“贵人带着那件珍品，可否有去向？”
“我……我必须去京城。”少年终于结结巴巴地答上了一句，“我必须去京城见虞大人。”
虞大人？京城？这两个遥远的词在兰生脑海中徘徊，她已经想到了少年是要去见什么样的人物了。
“正好明日兰生也要进京去卖笋药，你跟着她去吧……”母亲疲惫的脸上挤出一抹笑颜，干枯的手解开脖子上的项链，塞到少年的手中，“若是贵人不嫌弃，还望进京时，能将此物归交给城内众师阁，一位名叫陆子昂的雕刻师……”
项链由黑玉所制，浑身剔透圆润，做工精细，每一颗念珠都刻着不同的纹路。玉非上品，但雕刻者是。
兰生记得年幼时，母亲把她抱在怀里，讲述过一个凄美的故事。这串项链她戴了整整十几年，陪同着她见证着过去的沧桑。
母亲还跟她讲过，自己也曾是颠沛流离之人，逢得好心人才留在了村子里。与少年的遭遇颇为相似。
“我会记得……”少年接过项链，沉吟道。
这时，外面传来了动静，有村民在大呼小叫。兰生押开门缝向外面张望，只见村口闯进来一行人马，黑衫马褂，腰间执着剑，勒着马匹赫然进村，吓走了在惊边嬉闹的孩童。
村民们受惊四散，各回家中，只留下几位年高威望的长者迎接。
一位红衫的男人来到前面，目光冷冽如剑。
“各位官爷好，不知突然莅临，未能筹迎，还望多多谅解。”长者们点头哈腰，老脸上挤出笑颜，实则早已心惊胆颤，“我们这儿早在数天前就交了粮税，不知……官爷们有何贵干啊？”
带头的男人冷哼一声，“今日，可有一褴褛少年来过这里？”
长者们噎住了声，纷纷望向兰生家。
“分头挨家挨户搜，不能遗漏一丝线索！”
男人喝道。众人下马，不顾长者说话便四处走去，遇见民家便踢门而入，吓到了屋内的夫人，老人蜷缩炕头，襁褓中婴儿啼哭。屋外牛羊乱走，鸡飞狗跳。
兰生见状，心已经慌乱。再看向竹床上的少年，不知如何是好。
少年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，他听到动静时向着窗户缝外看去。
“兰生，把他藏进厨房里的米缸里去！”
母亲咳嗽着道。
兰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，抱起少年就跑到厨房，把他塞进缸里，盖上蒸扁。少年满是疑惑，但在看到她的紧张时，顿时安静下来。
不过片刻，门被踢开了。
一个虎脸黑衫官差径直走进来，凶神恶煞地四处张望。兄长兰田抱着母亲缩在墙角，唯有刚刚出来的兰生碰了正着。
“官爷……这屋子里只有我一个婆妇和膝下两个孩子……再无他人了……”
可官差巡查无果，目光却流连在了兰生的身上，眼见得垂涎三尺，面容猥琐。他如饥饿之狼般走上前，伸手想要对她动手动脚。
兰生轻咬薄唇，无奈至极。
她无法后退，眼角都快要溢出了泪水。而她紧闭双眼。
而下一刻，献血溅到了她的脸上。
黑衫官差低头看着胸口，一只瘦弱的手洞穿了他的胸腔，剧痛恐惧绝望顷刻间占据了他的大脑。转瞬间，他的心脏爆裂喷出一团浓重的血雾。少年抽出手，官差倒在了血泊中。
“对不起……看来他们已经找到我了……”少年沉声道，“为各位招来祸患……”
兰生瘫软在地，面前的少年纤细的手掌还滴着血。
“劳烦各位照顾了！接下来……我会处理外面的人……”
他轻声道，露出了一抹笑颜。他转身离去。
兰生已经吓软了腿，她蜷缩在门口，望着少年离去的身影。接下来，她的面前呈现出一副修罗画面，少年如同在鲜血中狂舞，他动作快到留下残影，碰到他的身体的官差表情扭曲了起来，仿佛被鬼附身，七窍流血，最后不过数秒便化作一滩血肉。
他们挥剑砍向他，锋利的剑刃刺穿他的身体，一股黑血从少年的身体里涌出，顺着刀刃爬上他们的手臂。烧焦味，哀嚎声，鲜血四溅……兰生目睹着这场人间炼狱。
但带头的红衫官差似乎有了预料，趁着少年杀戮的时候早已逃之夭夭。
天空中食腐的乌鸦降下来，叼馋地上的尸体。少年再次走来。此刻，他的目光已经判若两人。
“带她走……不要回来……”
母亲紧闭双眼，声音颤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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